那张脸极为年轻,唇线薄而抿,下颌线条干净利落。
分明是极昳丽的相貌,却偏生被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度压住,让人不敢直视,更不敢轻慢地评判其皮相。
是顾长安。
嘈杂的学堂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
在座的少年少女们,无论平日如何喧闹张扬,此刻皆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谁人不识顾家麒麟儿?
四大姓之首的顾氏嫡长子,生而通身紫气,衔着玉圭入世的人物。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无声的威仪。
顾长安的视线在学堂内轻轻一扫,瞬间锁定临窗而坐的舒南笙。
他目光沉静,径直迈步朝她走去,无视了所有注视。
“南笙。”他在舒南笙案前站定,“最近偶得了方古徽墨,听说是你素来寻不到的紫玉光,顺道送过来给你。”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约莫一掌长的紫檀木匣,木匣无纹无饰,却散发着清贵幽沉的檀香气息。
匣盖半开一隙,隐约可见里面卧着两锭墨块,通体润紫,色泽沉凝如紫玉。
舒南笙抬起头。眸光如水,清清亮亮地映着他。
她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指尖不经意间与他温凉的指尖一碰即分。
她脸上没什么特别惊喜的表情,也无刻意的恭维,只微微颔首:“谢了。”
声音清冽干净,如玉石相击。
小心收好匣子,放在书案一角。
顾长安唇角似乎掠过一丝弧度,眼底的柔光微不可察地加深了一瞬。
两人的交流自然而然,透着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仿佛顾家长孙特意闯入学堂只为送两块墨的举动,如同寻常呼吸般理所当然。
柳红绡从未见过顾长安,更不可能认出顾家嫡长孙。
顾长安身上的衣衫,在她这位刚刚跻身侯府的真千金眼中,不过是料子稍好些的常服。
他又是来送东西的……
送东西?那不是下人跑腿干的活计吗?
一个念头飞快地在柳红绡心中成型。
虽惊艳于对方的容貌气度,但她下意识地判断一个来送东西的且衣着普通的年轻男子,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顶天了,是哪个高门有些脸面的管事之子罢了!
一种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优越感,瞬间在她心头升腾。
柳红绡脸上迅速堆起温婉得体的笑容,腰肢款款便向顾长安靠近了几步。
她在离顾长安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仰起那张含羞带怯的脸庞,声音特意放得又甜又糯:
“这位小哥,辛苦你跑这一趟了。这大老远的,一路过来不容易吧?衣裳都薄了些,这早春天气还是有些寒气的,可别冻着了。做下人的也不容易,多想着点自己才是。”
话音刚落,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
顾长安缓缓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柳红绡脸上。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如同千年寒潭深处不经意掠过一缕尘埃。
冰冷、漠然、带着一种荒谬感。
坐在舒南笙邻桌的薛云霜,一直支着脑袋看戏,此刻像是猛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整个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
兵部尚书千金李静娴,慌忙将一方素帕塞进嘴里死死咬住,憋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周围其他学生,爆发出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堂大笑!
一时间,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狂拍桌子,有人笑得直接弯下腰去指着柳红绡,上气不接下气:
“噗……做下人的?”
“我的娘哎……柳小姐您高见!真是高见!”
“顾公子……做下人的小哥……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柳红绡,真有你的!”
满室爆笑中,唯有舒南笙依旧安静地坐在窗边。
她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
薛云霜终于顺过一口气,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伸出手,重重地在顾长安肩膀上拍了两下,学着柳红绡那甜腻的调子拖长了声音:“顾小哥——!噗哈哈哈……听见没?侯府千金体恤你做下人的不容易呢!快谢谢柳小姐关心啊!哈哈哈哈哈!”
顾长安绷着脸,唇角抽搐了一下,微微摇头,连看都懒得再看柳红绡一眼。
周围的哄笑声越来越响,柳红绡那点强撑出的笑容,如同被泼了滚水的薄冰,瞬间碎裂。
她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一片猪肝紫。
什么小哥?什么下人?难道……他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她?为什么没人阻止她?
她下意识地用求救般的目光疯狂扫视着在场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面孔,企图抓住一丝半点的同情。
然而没有!
所有人的眼神都清清楚楚写着嘲弄鄙夷与幸灾乐祸!
那是看一个蠢货的眼神!
没有人解释。
因为这些自小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滚大的少年男女,无论是否喜欢顾长安,心中那套无形的世家谱系早已刻入骨血。
顾长安的脸,便是行走在京城最顶级圈层的通行证。
认出顾家麒麟儿,如同认识他们自己父亲的顶戴花翎一样,是融入这个圈子最基本的素养与常识!
需要解释吗?配得上解释吗?
柳红绡的无知,在这里就是最大的原罪!
在这个瞬间,无论柳红绡身上披着如何华贵的绸缎,戴着多么昂贵的珠翠,她的形象在所有人心中彻底轰塌。
她不再是靖安侯府失而复得的明珠,只是一个有眼无珠的滑稽小丑。
顾长安没有再多给这场闹剧一个眼神。
他又看向舒南笙,眼底深处那点冷硬再次被一丝暖意驱散:“东西送到了,我还要回府一趟,还有些军备上的文书需同几位阁老核验,午后还要随祖父入宫觐见陛下。就不等你放课了。”
语气自然,像是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舒南笙依旧平静,似乎方才的闹剧丝毫未能入耳,只轻轻“嗯”了一声:“你去忙你的,不必操心我。”
顾长安深看她一眼,目光沉沉。
他正欲转身,眸光却精准地在后排掠去,直直落在后排角落。
那里,一个少年端坐着,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一方莹润的古砚。
“白怀瑾,”顾长安声音平淡,仿佛随口确认,“走么?”
白怀瑾眼皮微抬,狭长的眸子迎上顾长安投来的视线。
两人目光在半空短暂相接,仿佛有无形的锋刃交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