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纺织厂职工宿舍区,阳光斜斜地穿过晾衣绳,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凌寸生蹲在小马扎上补胶鞋,锥子在鞋底扎出的“咔嗒”声,收音机突然插播新闻:“本台记者报道,桃花村有机玉米种植基地喜获丰收,带头人凌玥瑶同志接受采访时表示——”
凌寸生手顿住了,他听到桃花村、凌玥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寸生!”刘梅端着洗衣盆从屋里冲出来,肥皂泡顺着盆沿滴在她蓝布裤上,“快跟我去王大姐家!你妹子上电视了!”
凌寸生的锥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跟着媳妇跑过三条晾满工装的走廊时,手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鞋胶。
王大姐家的黑白电视屏幕泛着雪花,凌玥瑶站在玉米田边,身后穿军大衣的男人正帮她扶着话筒,两人影子叠在晒得金黄的玉米秆上,像两棵根须交缠的树。
“这死丫头真发达了!”刘梅的指甲深深掐进凌寸生胳膊,“电视台都采访她!”
“玥瑶带着妙妙不容易。”凌寸生喉结动了动,“咱别瞎掺和。”
“掺和?”刘梅猛地转身,洗衣盆“哐当”砸在地上,“那是咱亲妹子!她现在出息了,不该帮衬娘家吗?你忘了咱儿子学费还欠着三十块?上个月我妈住院,要不是跟邻居借……”
她声音突然低下来,“玥瑶旁边那男的看着是个当过兵的,看着像有第二春啦!”
电视机里,凌玥瑶笑着说“都是乡亲们的功劳”,旁边的男人硬朗帅气。
刘梅盯着屏幕里“有机玉米基地”的木牌,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县城第一中学教师办公室外的梧桐树下,冯芳芳啃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子。
父亲停职审查的通知仍贴在红星厂墙上,赵文斌今天路过她身边时连眼皮都没抬。
她望着远处学校食堂飘起的炊烟,把半块难以下咽的饼子塞进垃圾桶。
她现在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凌玥瑶那个贱人害的。
她不好过,那个女人也别想舒坦。
尤其是现在电视上到处播放凌玥瑶的采访,一个农村女人竟成了名人!
傍晚,纺织厂门口。
“你是刘梅婶子不?”冯芳芳截住刘梅时,笑得比蜜还甜。
“你谁啊?”刘梅一脸防备。
“我是玥瑶的朋友冯芳芳,她总跟我提您呢。”她把刚买的水果罐头塞进刘梅的怀里,“给小侄子尝尝,不值钱。”
刘梅摸着铁皮罐上的商标,眼睛亮了:“玥瑶提到我?”
“提呢!”冯芳芳凑近些,压低声音,“就是她现在太要强,放着好姻缘不要,我不放心她!”
“什么好姻缘,我看玥瑶上电视了,跟她一起采访的那个小伙子就不错,一看就是当过兵的。”
“婶子,你可别被表象骗了,那个男人我认识,叫做顾野。玥瑶老跟我说,那男人好是好,就是出身不好,是个孤儿,被老太太捡回去养大的。最重要的是家里太穷,没什么钱。”冯芳芳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这些信息将是之前冯艳玲告诉她的,现在都派上了用场。
“什么,是个孤儿,还没钱”刘梅一听急了,凌玥瑶现在可是名人了,就算二婚也不能嫁给这种人。
“对吧!嫂子,我是玥瑶朋友,也着急阿,劝也劝不了。我给她介绍个条件好的,她……”冯芳芳故意止住话头。
刘梅急了:“啥条件好的?”
冯芳芳挤出自认甜美的笑容,说:“我表哥在罐头厂当主任,35岁,虽说离异带个儿子,但人实在啊!他单位可分了两间房,玥瑶嫁过去,既能进城享清福,又能帮衬娘家——”
她又顿了顿,“婶子,您说是不是?”
刘梅的手在罐头盖上蹭来蹭去:“那主任……”
“条件好得很,多少小姑娘想嫁都没机会呢!在厂里又有权,彩礼又给的也多……”冯芳芳故作苦恼道,“就是玥瑶死脑筋,说什么‘要带村民致富’。嫂子要是去劝劝,她指定听您的。”
一听彩礼,刘梅心动了,小姑子到城里来,还不得被她这个大嫂拿捏啊!
冯芳芳见计谋得逞,又说道:“婶子,你可别跟玥瑶说,是我跟您多嘴,要不然我们朋友都没得做了!”
“婶子懂得!”刘梅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凌寸生就被刘梅拽上,乘车去桃花村。
他挎了个军绿色的包,又背了半袋红薯,看媳妇把五块钱塞进军绿挎包,喉结动了动:“咱就看看,别惹事……”
“知道了!”刘梅斜睨了凌寸生一眼,“咱当哥嫂的,总不能看她被穷小子骗了。”
生产大队部的晒谷场上,凌玥瑶正蹲在竹匾前教妇女们挑玉米种。
妙妙蹲在旁边用玉米须编小辫子,发顶的红绳随着动作晃啊晃。
王翠兰的大嗓门突然炸响:“玥瑶!你哥嫂来啦!”
凌玥瑶抬头时,正看见不远处刘梅踮着脚摸磨粉机的铁皮外壳,凌寸生背着帆布包站在门口,眼神在晾晒的玉米串上扫来扫去。
妙妙攥着玉米须的手紧了紧,怯生生喊:“舅舅。”
“哎哟我的小宝贝!”刘梅扑过来,指甲上的红凤仙花染到妙妙袖口,“舅妈给你带了水果糖!”
她边说边往妙妙兜里塞糖,还趁机用手捏了捏妙妙身上穿的衣服布料。
凌玥瑶站起身,竹匾里的玉米种“哗啦”撒了出来。
她挡在妙妙身前,目光扫过凌寸生和刘梅两人:“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凌寸生搓了搓手,帆布包带在掌心勒出红印,“你外婆说你在生产大队这边,我们就找来了。”
“你们看过外婆了?”凌玥瑶声音软了些。
“玥瑶啊,你别提这个了,”刘梅垮下脸来,“你外婆见着我们就骂,说什么‘白眼狼’‘没良心’——”
刘梅倒并在意,她今天来又不是为了看那老不死的,“不说那个,玥瑶啊,你顾大哥呢?我们也见见?”
顾野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时,他军大衣上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刚签的订单,看见刘梅拽着妙妙的手腕往怀里带,眉峰立刻拧成结,两步跨到凌玥瑶身侧。
“这位就是……”刘梅上下打量顾野,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军裤上多停了两秒。
“顾野,桃花村队长。”顾野把订单往兜里塞了塞,“两位是?”
“我是玥瑶的嫂子!”刘梅拔高声音,“我们就是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就你这条件,能给她安稳日子?”
凌玥瑶感觉身侧被顾野轻轻碰了碰,那是他每次想护着她时的习惯动作。
她垂眼看见妙妙正把兜里的水果糖往顾野手里塞,糖纸窸窣响着,像小麻雀啄着心尖。
“嫂子还是不要瞎操心我的事情了,”凌玥瑶笑意不达眼底,“顾队长是我朋友,请你不要乱栽赃。再说了,当初我怎么回的桃花村,嫂子不会是忘了吧?”
刘梅张了张嘴,瞥见顾野紧绷的下颌线,又把到嘴边的“主任”二字咽了回去。
凌寸生扯了扯刘梅的袖子,让她不要再多嘴了。
刘梅不死心,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玥瑶啊,嫂子知道之前对不住你,可你是寸生唯一的妹妹,嫂子怎么能不关心?过两天我带个条件好的男人给你见见,那男人是罐头厂主任,老鼻子有钱了,还有两套房,总比你在乡下随便被什么阿猫阿狗迷花了眼强。”
“这么好的事情,我无福消受,我暂时没有再婚的打算。还请嫂嫂不要给我添麻烦了。”凌玥瑶冷了脸。
听到凌玥瑶说没有再婚的打算,顾野的心咯噔一下。
“哎呀,玥瑶你说什么啥话,你离婚带着个女人,马年龄大了,没有男人要你……”刘梅还想说什么,凌寸生拉下脸,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别说了。
“我离婚了怎么了?有男人看上我就得感恩戴德吗?舅舅舅妈,我这里不欢迎你,还请你们离开吧!”
刘梅还想说什么,被凌寸生拉走了。
凌玥瑶站在晒谷场边,妙妙攥着她的手问:“舅妈为什么要摸我的衣服?”
“因为舅妈关心你呀。”凌玥瑶蹲下来,替孩子擦掉嘴边的糖渣。
夜里,凌玥瑶给妙妙盖好被子,窗外的月光洒在桌上的笔记本上。
她翻开记事本,最新一页写着“定制育苗盘已发货”,墨迹在月光下泛着淡蓝。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页簌簌响,仿佛在说:该来的,总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