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在青玉烛台上堆成血红的山。
姜沉璧的断发落在金盘里，像一束枯死的月光。
她跪着捧上毒发：“十年不嫁，换殿下安康。”
无人看见发丝浸透的“青丝缠”，正顺着太子指尖渗入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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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寝殿弥漫着腐败的甜腥气。烛火被厚重的玄色帷帐吞去大半光亮，只在太子萧昱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他陷在锦绣堆中，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唯有颈侧一道蜿蜒凸起的青黑色脉络，如同活物般在薄皮下缓缓搏动——那是南诏噬心蛊的母虫在游走。
“殿下心脉将绝！”王太医伏跪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除非…除非以命引蛊！”
满殿死寂。炭盆里银骨炭爆出“噼啪”一声脆响，惊得几个侍药太监膝盖发软。晋王萧熠站在阴影里，蟒袍袖中的手指捻动着一串冰冷的墨玉佛珠，目光却如毒蛇信子，舔过姜沉璧挺直的脊背。他在等，等这个姜家孤女崩溃痛哭，或者…愚蠢地献祭自己。
姜沉璧的目光扫过太子颈侧那道狰狞的蛊痕，前世记忆碎片裹挟着血腥气撞入脑海——金銮殿上，正是这只手，蘸着朱砂，在姜氏九族尽诛的诏书上落下最后一笔！恨意如毒藤绞紧心脏。她向前一步，绣鞋无声踩上冰冷如尸肤的金砖。
“臣女…愿为引。”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劈开凝滞的空气。晋王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眼底掠过一丝错愕的阴鸷。王太医愕然抬头，浑浊老眼映着烛光下那张平静到诡异的脸。
她走到太子榻前。金丝楠木的龙纹雕花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盘踞的巨兽。俯身，靠近。萧昱身上龙涎香与蛊虫甜腥混合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她伸出右手，指尖冰凉，轻轻搭上他颈侧搏动的蛊痕。那凸起的脉络在她指下猛地一颤！仿佛感知到新鲜血肉的诱惑。
左手悄然探入袖中，捏破一枚蜡丸。粘稠的、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液体瞬间浸透袖袋暗藏的一小截贡品云锦。这是她以三日前晋王所赠“血竭”为引，混入南诏蛊虫厌弃的“鬼面蛛”毒腺炼成的饵。前世谢贵妃便是用此物，将噬心蛊引入了怀有龙嗣的贤妃腹中。
“殿下，得罪了。”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沾满毒饵的云锦碎块借着宽袖遮掩，精准地贴上太子颈侧蛊痕！那青黑脉络骤然剧烈抽搐，凸起处疯狂顶撞薄皮，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萧昱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渗出豆大汗珠。
时机已到！
姜沉璧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拔下头上那支素银簪——那是前世行刑前夜，哑仆偷偷塞给她的唯一“念想”，簪尾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一点红”。寒光一闪！
“嚓——！”
一束青丝应声而断，无声无息地落入旁边金盘。发丝乌黑如鸦羽，衬着纯金的盘底，透出一种殉葬般的凄冷。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皇天后土，诸神共鉴！”她高举断簪，簪尖幽蓝的毒芒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声音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悲怆，“臣女姜沉璧，今以发代首，立血誓于此——十年不婚嫁，不议姻缘！但求换得太子殿下龙体康泰，邪蛊尽除！若违此誓……”她手腕一转，毒簪的尖端毫不犹豫刺向自己左掌心！
“噗嗤。”
血珠瞬间涌出，沿着银簪的沟槽蜿蜒而下，滴落在金盘中的断发上。乌黑的发丝贪婪地吸吮着鲜红，迅速染上一片刺目的猩红。王太医惊恐地看到，那盘中断发接触到鲜血的部分，竟极其细微地卷曲了一下，仿佛活物！他骇然闭眼，只当是自己眼花。
“若违此誓，”姜沉璧的声音冷硬如铁，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殿中，“便如此发，血脉枯竭，神魂俱灭！”
誓言落下，死寂重新笼罩。唯有金盘中断发上的血珠，缓慢地凝聚、滴落，在金砖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妖异的红花。
晋王萧熠盯着那盘浸血的断发，又看向姜沉璧掌心仍在渗血的伤口，墨玉佛珠在掌心捏得死紧。他精心准备的棋局，竟被这枚弃子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掀翻！献发代首？十年不婚？好一个以退为进！不仅堵死了他借姜沉璧攀附东宫的路，更将这救驾之功牢牢焊死在她身上！他胸腔里翻涌着被愚弄的暴怒，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丝动容的悲戚：“沉璧侄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扶起她，宽大的蟒袍袖口带起一阵风，吹向榻上昏迷的太子。
就是这阵风！
姜沉璧眼底寒芒一闪而逝。她方才贴在太子颈侧的毒饵云锦碎块，被这股气流精准地吹落，无声无息地飘向角落，粘在了一幅巨大的、准备进献给谢贵妃的《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底部——那凤凰华丽尾羽的阴影深处。无人察觉。
“唔……”一声低微的呻吟突然从龙榻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太子萧昱颈侧那凸起搏动的青黑色蛊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去！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灰败的脸色也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蛊…蛊虫退了！”王太医扑到榻前，手指搭上太子腕脉，激动得语无伦次，“苍天有眼！殿下洪福！姜姑娘的血誓…感天动地啊！”他涕泪横流地朝着姜沉璧叩首。
晋王脸上虚伪的悲戚瞬间僵住，眼底的阴霾几乎要溢出来。
姜沉璧缓缓起身，掌心伤口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她看也不看金盘中断发，目光越过狂喜的太医、僵硬的晋王，落在太子沉睡的脸上。十年不婚？不过是一纸空文。她的命，早已卖给地狱的恶鬼。这断发，这血誓，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青丝缠”的剧毒，已借着她的血，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太子为她拭泪而沾染血痕的指尖！此毒潜伏期长，初时不过令人多梦易倦，渐次侵蚀神智，最终陷入无休无止的幻境癫狂。
“殿下既已无虞，”她声音疲惫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臣女告退。”她微微躬身，染血的左手下意识地拢了拢右腕的衣袖，似乎想遮住什么。
就在她转身欲退的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虚弱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拢袖的右腕！
姜沉璧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猝然低头。
太子萧昱不知何时已半睁开了眼！那双凤眸初醒时还带着迷蒙的水汽，却在触及她右腕的瞬间，骤然凝聚起冰棱般的锐利与…深不见底的惊疑！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她右腕内侧——那里光洁如玉，只有方才被药汁烫出的几点微红。
没有疤痕！
前世那个为他挡下致命一箭、深可见骨的狰狞旧疤，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腕骨的皮肉。他抬起眼，迷蒙的水汽彻底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审视与翻涌的暗流，直直撞入姜沉璧强作镇定的眼底，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卿挡箭救孤，留下的那道疤……去了何处？”
殿内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瞬间被这句话冻结成冰窟。晋王错愕的目光在太子和姜沉璧之间逡巡。王太医吓得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烛火疯狂跳动，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扭曲地投在玄色帐幔上，如同两柄抵死交错的利刃。
姜沉璧只觉得那只扣住自己命脉的手，冷得像地狱伸出的鬼爪。腕骨被捏得生疼，心却沉入万丈寒渊。她千算万算，算漏了前世那道为博取信任而故意承受的箭伤！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即将绷断的刹那——
“噗…噗嗤…”
几声细微却清晰的裂帛声，突兀地从角落传来！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那幅巨大的《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底部，粘着毒饵云锦的位置，华丽繁复的凤凰尾羽缂丝，竟不知为何开始无声地、诡异地寸寸断裂！金线崩散，彩丝萎落，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焚烧啃噬！而那断裂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小的、蠕动的青黑色阴影，正拼命地试图钻破坚韧的丝线！
是那只被毒饵引离太子身体的噬心蛊母虫！它被粘在屏风底，此刻正疯狂挣扎！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诡异突变吸引！连攥着姜沉璧手腕的太子，手指也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千钧一发！
姜沉璧眼中厉色一闪！被太子攥住的右腕猛地发力向后一挣！身体却如同站立不稳般踉跄着向前扑倒，左手“慌乱”地抓向榻边燃烧的青玉烛台！
“哐当——哗啦！”
沉重的烛台被她“失手”带倒！滚烫的、熔融的赤红烛泪，如同燃烧的鲜血，猛地倾泻而下，尽数浇在她暴露在太子视线中的、光洁无暇的右腕内侧！
“嗤——！”
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气息！青烟腾起！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呼从姜沉璧喉咙里迸出，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右腕内侧瞬间皮开肉绽，一片狼藉的焦黑与赤红翻卷的皮肉覆盖了原本光洁的肌肤，再也看不出丝毫旧日痕迹。
滚烫的烛泪甚至有几滴飞溅到太子萧昱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一缩。
满殿死寂。只剩下烛泪滴落在地砖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和姜沉璧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
太子萧昱僵在榻上，手背被烛泪灼伤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他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右腕一片焦糊血肉模糊的身影，凤眸中的惊疑被剧烈的冲击搅得一片混乱。那凄厉的痛呼还在耳边回荡，眼前是惨烈到极致的自伤……方才那瞬间对“旧疤”的尖锐质疑，竟被这决绝的、近乎自毁的一幕狠狠堵了回去。
晋王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满惊痛与愤怒：“快！传太医！速传太医！”他疾步上前，看似要搀扶姜沉璧，蟒袍宽袖却“不经意”地拂过那倾倒的烛台，将几滴尚未凝固的烛泪和一点不起眼的灰烬扫入袖中——那是贡缎云锦焚烧后残留的、带着剧毒和蛊虫气息的灰烬！
王太医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处理姜沉璧腕上恐怖的灼伤。
混乱中，无人再留意角落那幅屏风底部，断裂的凤凰尾羽下，那点挣扎的青黑色阴影，已彻底钻破了缂丝，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沉璧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因剧痛而颤抖，冷汗浸透了鬓发，黏在惨白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咽下。右腕的灼痛如同地狱之火舔舐，但她涣散的瞳孔深处，却映着榻上太子惊疑未定、复杂难辨的脸，以及晋王袖口那一闪而过的、收拢毒灰的动作。
一缕染血的断发，从倾倒的金盘中滑落，飘落在她焦糊的腕边。乌黑与猩红，衬着翻卷的焦肉，触目惊心。
寝殿的雕花窗棂不知何时被夜风吹开一道缝隙，呜咽的风声灌入，卷起玄色的帷帐，如同招魂的幡。帐幔拂过太子枕畔，一个针脚细密的杏色香囊，从锦绣堆中悄然滑落一角，露出内里深紫色的、早已干枯的鸢尾花瓣——正是谢贵妃最爱的“千夜醉”熏香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