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熙的秦淮河畔。
有赶趁人挑着担在白鹭街口晃荡,这里填满了看热闹的邻里。
戚萝是被泼蛮的叫喊声惊醒的。
“你这糟践人的小蹄子,当年若不是你爹娘临死前托孤,我老张家才不会要你,瞧这模样,痴痴傻傻的,半分福相都没有,还敢打砸屋子,逞什么威风!”
那老妇顿了顿,又道:“她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们好心收留她。如今倒好,反过来作践人,也是没个王法了。”
后脑勺一阵剧痛。
戚萝正恍惚着,手不自觉伸过去挨一下,湿漉漉的,递到眼前意识才算回笼。
零碎片段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幼时被丢在戚家门前的雪地里,是戚家夫妇用米汤一口口喂活了她。
码头上老两口守着小小的食摊,一边算账一边望着往来的船,嘴里念叨着“阿福该长这么高了”。
后来他们咳得直不起腰,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邻街的张家,说“张家人实在,能给你口饭吃”。
她那时才八岁,只当是换了个地方活下去。直到半年前及笄,才慢慢品出张家的意思。
他们收留她,原是想让她做张大郎的媳妇儿。
张大郎,张家独苗,昨晚喝了酒。
他撞开房门时带进来的酒气,粗糙的手抓着她胳膊时的力道,她挣扎着喊“放开”,却被他骂“不识抬举”。
然后便是后背撞上土墙的巨响,天旋地转间,后脑勺像是裂了道缝,热流顺着脖颈往下淌……
她原以为自己是活不成了。
夜里不知过了多久,她强撑着爬起来。
摸到灶房的扁担,摸到堂屋的桌椅,摸到什么便砸什么。
这些年受的磋磨,戚家夫妇死后的孤苦,还有昨晚那锥心的恐惧,都顺着碎裂的瓷片、倾倒的木凳倾泻出去。
直到力气耗尽,她才跌回这张床。
闭眼时想,总算能去见爹娘了。
可眼下,她竟还活着,且痴病也好了,脑子清明甚多。
张老妇还在外面泼黑水。
戚萝推开房门,晨光正斜斜切过院角的石阶,把人影拉得又细又长。
“你个没良心的,我张家供你吃穿,把你从黄毛丫头养到及笄,费了多少心力。”
张氏瞧她竟敢露面,不由骂得更厉害了。
“敢砸我家东西,信不信将你这疯痴之人轰出去,看如何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
这倒让戚萝想起一桩旧事。
她记起戚家爹娘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哭,说“萝丫头命苦”。
他们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交给张氏,说:“这是我们毕生的积蓄,一半当赡养钱,按年给,别亏了孩子。另一半请您存着,等她及笄了,连同一封书信交她手上,让她自选去处。”
张氏当时拍着胸脯应下,说:“放心,我定当亲闺女待。”
那张文契,是戚家爹爹强撑着病体写的,一式两份,他自己留了份也不知去哪了。
给张氏的那份上,红泥印盖得清清楚楚。
如今想来,张氏哪是养她,分明是拿着戚家的钱,把她当免费的丫鬟使。
“张家的,”抬眼,戚萝目光亮得惊人,“你说养我,那正好。戚家爹娘当年留下的文契,写清了赡养分的数目,也写清了及笄后要把余下的银钱还我,任我自去自来。从前我脑子糊涂,记不清这些,如今倒是全想起来了。”
张氏的脸“唰”地白了,像是见了鬼。
“你……你胡说!你一个痴傻丫头,记起什么了?”
“我记起你拿了一式文契,上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又有印泥证身。”
戚萝往前走了半步,后脑勺随着动作扯出丝丝痛。
“也记起你每年都要支这笔钱,如今还剩多少,要不要请都头和街坊们做个见证,取来文契,一笔笔算清楚?”
往年张氏常对着街坊炫耀:“我家大郎念的可是城里头份儿的私塾,先生是出过仕的,束脩贵着呢!”
每逢交束脩,张氏便避开人,从屋里摸出几把碎银子,偷偷去银匠铺融成整的。
她那时看不懂这勾当,只觉张氏的动作奇怪得很。
如今才醒透,原是戚家爹娘留下的银子。
张氏彻底慌了,挣开街坊就往她身上扑:“我让你胡言乱语!”
“都头,这里有人行凶。”
戚萝费力躲过,扬声喊:“更有人私扣文契,侵吞孤女家产!”
白鹭街向来是市井繁华处,往来人多眼杂,治安便管得严些。
每日里,都头会带着几个兵丁沿河岸巡逻,查点口角纷争,弹压泼皮无赖,遇着街坊求助也管。
于是正巧听到这桩腌臜事。
田弥刚上值,媳妇回娘家了他又不擅庖厨之事,因起得早腹中饥饿,老毛病果然犯了,那就是——不吃饭准脾气暴躁。
于是扭过脸时眉峰高挑,也不管手下跟不跟得上,便风风火火迈了过去。
“吵什么!”
田弥粗声喝止,声音震得河畔的柳叶都抖了抖。
“青天白日的,在街坊跟前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张氏见了官差,气焰矮了半截,却还是梗着脖子喊:“都头您来评评理,这小蹄……女子是我们养大的,如今及笄了,竟想卷着我家的钱跑,还敢动手砸东西!”
田弥皱着眉转向沈微婉,语气不耐:“她这话当真?”
戚萝听出他话里的火气,不由生了丝忐忑。
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很快镇静下来:“回都头,我并非张家养女,是戚家父母托孤在此。当年两家立有文契,写明我及笄后可取回剩余银钱,自决去留。昨夜张大郎酒后闯我卧房,我反抗时打伤了头,并非有意砸东西。”
“文契?”
田弥眉峰更紧,“既有文契,取来看看便是,何必闹成这样?”
张氏眼神躲闪:“哪……哪有什么文契,是她胡编的。”
“少废话!有没有文契,搜一搜便知。真没有,我便治她个诬告之罪。”
田弥看她神色,心里已有数,不耐烦摆摆手。
“若有,你们私扣文书,侵吞财物,也别想好过!”
他本想先调解着,见张老妇这模样,倒来了几分较真的心思。
此时张大郎正缩在街角,怀里揣着空荡荡的钱袋。
他昨晚在赌场输了个精光,被债主追打了半条街,此刻正瑟缩着喘气。
听见街上吵嚷,他探头一看,见田都头带着兵丁站在那里,心猛地一沉。
莫不是昨夜赌钱的事闹到官差那里了?
他猫着腰往前凑了两步。
正听见田都头说“取文契来看”,张老妇在一旁撒泼否认。
这才松口气,却又瞬间提紧了心。
文契?
那笔钱?
戚萝扭头时正巧见着他猥琐的身形,不由冷笑。
张大郎这下啥都顾不得了,慌张冲进去,一把拽住他娘的胳膊。
凑到她耳边急道:“娘,不能拿,万万不能拿出来,那钱……我有用!”
张氏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回头见心头肉衣衫撕破、脸上带伤。
再看他这慌神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压低声音咬牙问:“你又去赌了?输了多少?”
张大郎嘴皮哆嗦着,不敢应声,只死死攥着她的胳膊摇头。
戚萝适时喊了声:“大人。”
“搜!”田弥一声令下。
张大郎眼看兵丁要往里家闯,脸霎时惨白如纸。
他猛地挣开张氏,疯了似的冲进卧房。
一眼瞥见藏契书的床板,掀开来,手忙脚乱抓起就往嘴里塞,使劲往下咽。
粗糙的纸页刮得喉咙生疼,他却不敢停。
直到咽干净,才捂着胸口直打嗝,眼里满是惊惶。